楔子
我发现,最后的最后,我从来就没有改变过。就像是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,然后发现,我还是我,森林还是森林。
或者是一切都已经改变了。
我早已不是那个我。森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已经不是我离开时的那一片。
如果是那样,为什么所有的味道都那么熟悉?所有的触觉都那么依旧?
我用了近百年的时间去否定,近百年的时间去追寻,得到的,难道真的是同一个答案?
我仍然没有决定,仍然没有答案。
我想,如果有来生,我仍然要做一个木精灵,就在这里,在这枝叶之下,徘徊,歌唱。
第一章 王子
我出生在广袤的森林繁茂的枝叶中。长者们说,森林还没有长成,所有的树木和花草都还是种子的时候,木精灵的祖先就来到了这土地上。他们陪伴着树苗长成参天的大树。他们自己也渐渐由蒙昧变得精致。木精灵靠森林认识到自己。森林的灵魂,就在木精灵的体内繁衍。
我从小就懂得,精灵们那叹息一般安静深远的音乐,来自于风雨在枝叶间的呢喃。他们飘逸的脚步,来自于在树梢上轻盈的跳跃和奔跑。他们敏锐的目光,来自于阳光丝丝缕缕的飘洒和星光点点滴滴的凝落。他们优雅的语言,来自于根茎在历史的泥土中无限的伸展。精灵们宁静幽远的性格,是因为时间像树的年轮一样无限地充盈他们的灵魂。直到整个森林中,没有一棵树苗是世界开始时候的样子。精灵们仍然活着,保持着俊美无暇的脸庞和所有的记忆,比森林更为古老和久远。他们那种挥之不去的忧伤里,理应有一种安静深远的通透,记录着世界在他们周身的变迁。
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森林里徘徊,用死去和活着的木头制作弓和箭,将阳光,雨露,泥土,冰雪和泉水以及对于森林强烈的眷恋凝入他们的武器中,驱赶所有破坏森林宁静的入侵者。
他们将所有的记忆:战争,长远的平静,繁星,变化,雨水,山洪,风暴,干旱,外族的入侵,种族的纷争,人类的诞生。一切树的年轮都没有记录的东西,慢慢地谱进越来越厚的史书里。日复一日,将现在变成记忆。将记忆变成传说。辽阔的森林里,树叶绿了又红,掉下又重发。精灵们轻盈地在树木间穿梭,增进着他们独有的魔法。
我从小就懂得,我并不是一个能够让王喜欢的孩子。我的哥哥们个个都是出色的猎手和音乐家,他们熟练地掌握精灵的魔法,让永远不会衰亡的生命熠熠生辉,守护着森林的安全。我的姐姐们个个都是星辰一样美丽的公主,用她们的魔法治愈森林所有的伤痛。我一直都记得自己还是个幼小的精灵的时候,看着母亲和姐姐们在林间的空地上纺织。将草木的纤维,阳光,雨露甚至是鸟儿的声音,通过自己的灵力融化到她们纺织的布匹中。一边劳作,一边唱歌。追求自然至纯至高的完美,是木精灵永恒不变的本性。母亲从来没有暴躁不安。所以她身边总是有着令人安宁的光辉。我背倚着高大的树木,在母亲和姐姐们的歌声中,不知自己是睡是醒,不知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。反正二者的区别微乎其微。奇怪,在流浪中的日子每一天都那么清晰。而在森林中的几百年……还是一千年?都像隔着落斯澜的瀑布看世界一样模糊不清。
对于永生者,时间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。一切都在流逝,一切都虚幻而又真实。一切都像精灵的歌声一样缥缈。
我从来没有想过,长大的我,有一天会厌倦那日复一日美妙动人的歌喉。那个在午后的阳光中沉睡于树叶的芳香中的我,从来没有想过,有一天,我会离开那片广袤的绿荫,走到我只有在书卷中才读过的世界中去。
我似乎用了很多的时间,才发现自己的不同。到底是多久呢?我忘了。几百年,也许是几十年?我的头发,既不是安雅族夜空般的乌黑,也不是洛岚族阳光和金盏花一样的金黄。而是一种月光一般虚幻的银色。王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。母亲的眼睛是让人安心的浅灰。我们国家众望所托的王子,我最年长的兄长,继承了王的金发和母亲俊美的面容。我们国家最令人仰慕的公主,只要用她芬芳的气息便可治疗伤口的克罗兰蒂姐姐,继承了父亲颀长的身材和母亲卷曲迷人的黑发。每一个男孩子,都成为优秀的弓箭手,百步穿杨早已成为了理所当然的本能。
而我,是王最年幼的孩子。却有一头奇怪、柔软,不成形的银色头发。在我成年并最终发掘出自己的力量之前,那头发并没有月亮一样的光泽,而是像发育不良的纤弱的藤。我的皮肤仿佛没有见过阳光一样苍白。我的眼睛是一种淡淡的翠绿色。我从小就能对周围草木之动做出几迅速的反应,但是我能在树枝上奔跑的时候,都不能甚至射中里靶心稍微近一点的地方。
我并不是不喜欢音乐,但是我却很少唱歌。克罗蒂兰曾经抱怨说,我是唯一一个对她的歌声没有反应的精灵。我以前从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像别的精灵那样,疯狂地爱上姐姐那纯净的歌声。直到后来,我在奥斯大陆上,为一个嗓音沙哑的吟游诗人感动到几乎落泪的时候,才明白,正是那种纯净,让我心生厌倦。
精灵的哲人说,精灵,是最有资格谈论不朽的生物。他们不像人类那样,生命短促,而且在有生之年,为了不值得的东西征战不止。王有一次对我们说,永远不要像人类那样,为了自己的欲望血腥地搏杀。我坐在母亲的旁边,忍不住问,那么杀死那些闯入森林的人,不也是为了精灵的欲望吗?
王看了我一眼,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说,“精灵是厌恶杀戮的生命,对于人的短暂,我们应当给予怜悯。我们杀死闯入者,是为了守护森林的洁净。”
我看着王那双威严冷漠深沉,历经千年的眼睛,说道:“说不定人类还在怜悯我们令人厌倦的永恒呢。”
也许是从那以后,我觉得王更加不喜欢他最年幼的儿子了。母亲曾经担心我会因为对王的无礼而受罚,可王根本没有关心我的意思。他不在乎一个幼精灵的狂妄,正如他不在乎一颗草的枯萎。他所担心的是所有的草叶,他所欣赏的是参天巨木的价值。本来精灵繁衍就很缓慢。他们非常珍惜自己的后代。对于珍惜和疼爱自己后代的物种,我还能如此不得父亲的喜爱,想来也是不容易的事情。就连母亲也因为我的沉默,我的特例,我阴沉的独来独往而最终对我的成长保持了沉默。后来我那样地游历,走遍了奥斯大陆所有的地方,航行过了没有一个木精灵航行过的海洋。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的族人寻找他们王子的消息。
我知道,这终究应该归咎于我对我出生的森林那样淡薄的情感。我的灵魂仿佛真的像受了某种诅咒那样,一直躁动不安,不能在幽暗寂静的森林里安宁。直到我后来选择了我的归宿,才知道森林会这样宽容他的孩子。
也许我就像我的名字一样,是森林里最为平凡,最为不起眼的树。我的萌发,我的生长,我的枯萎,归为尘土。终究,只是平凡的一瞬,从来都不曾重要过。